文南詞應(yīng)該有自己的尊嚴(二) 文南詞與黃梅戲
一直以來,專家們都稱文南詞是黃梅戲的姊妹藝術(shù)。這對于文南詞而言本算是沾光的事,黃梅戲,全國第三大劇種,那至少也算個廳級大官,文南詞充其量也就算個鄉(xiāng)村級的基層干部,能跟你稱兄道弟,你還不得屁顛屁顛的甚至于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然而,藝術(shù)沒有人那么勢利,這么多年來,文南詞不僅沒有抱著黃梅戲這個大腿雞犬升天,反而一步步淪為附庸,日漸萎靡,以至于行將就木了。
文南詞和黃梅戲都孕育于吳楚文化的交匯處,二三十年代,文南詞和黃梅戲兩種藝術(shù)形式成為宿松土地上兩朵嬌艷的姐妹之花。那時候,兩劇種在這塊土地上爭奪養(yǎng)料,將當?shù)孛窀栊≌{(diào)及一些花燈小戲紛紛納入自己的麾下。如果要放在宿松這個圈子里比較實力,文南詞以其成熟的曲藝體系做基礎(chǔ),至少不在黃梅戲之下。在家鄉(xiāng)人的記憶里,那時黃梅戲只有小戲,沒有大戲,松巒虞正興文南詞戲班在演出實踐中,還多次將黃梅戲的一些聲腔(當時稱懷腔)納入自己的舞臺。之后近二十年,宿松的演出市場上這兩個劇種基本上是平分秋色,經(jīng)常出現(xiàn)兩個劇種同臺獻藝的場面。然而,也就在這二十年里,兩個劇種的命運正悄然發(fā)生改變。
1932年黃梅戲進入當時的安徽省會安慶,丁永泉等老一輩藝人歷盡坎坷,終于把黃梅戲帶上了一條陽關(guān)大道。縱觀京劇、越劇等劇種的發(fā)展史,它揭示了一條現(xiàn)代戲劇的規(guī)律——職業(yè)化和城市化是大劇種的必由之路。當黃梅戲收納了京班的王少舫兄妹、培養(yǎng)出黃梅戲的精靈嚴鳳英時,文南詞還守著宿松這一畝三分地半農(nóng)半藝自得其樂。等到五十年代黃梅戲以一曲“董郎前面匆匆走”唱得人柔腸百轉(zhuǎn)的時候,文南詞還是憑著那兩板文詞腔包打天下。此時衣錦還鄉(xiāng)的黃梅戲再與文南詞站在一起,那差距已儼然是鳳凰之于草雞了。
建國后的十年,是文南詞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受國家“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文藝方針的引領(lǐng),縣文化系統(tǒng)很多老師參與了文南詞的發(fā)掘整理工作,也將自己的聰明才智投入到了文南詞的藝術(shù)指導(dǎo)和創(chuàng)作中。據(jù)老藝人們回憶,那時的老師們每次來虞松巒,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月,和虞松巒的藝人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這些老師也受到了虞松巒藝人們的尊敬和熱愛。1957年《浪子拋球》的進京,1958年參加安慶市戲曲匯演的成功,應(yīng)該代表了宿松文南詞最輝煌的歲月。
1958年,縣黃梅戲劇團(和平劇團)抽調(diào)了松巒劇團的骨干虞正興、虞丙炎、虞玉香成立了文南詞三人小組。從政府的角度,這是對虞松巒這個家族式劇團的最大肯定。然而,誰也想不到這竟成了文南詞這個劇種走向沒落的開始。因為從那以后,文南詞這個劇種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有影響的成果了。——說到這里,我肯定要招罵了:小子張狂!宿松有那么多文南詞節(jié)目斬獲那么多大獎,你瞎眼了?
我無意貶低各位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成就,單就作品而言,哪一個都是精品,我只想說,這些獎其實與文南詞這個劇種已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了。
綜合起來,宿松的文南詞作品可以分為三類: 1.文詞歌,用文詞的音樂創(chuàng)作的歌曲和表演唱。 2.文南詞曲藝,用以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文南詞說唱節(jié)目。 3.類文南詞戲,這些小戲甚至大戲,雖然引進了一些文南詞的音樂和聲腔,冠以文南詞的名稱,要么是借用了文南詞音樂的現(xiàn)代歌劇,要么仍然是黃梅戲。
文詞歌不能代表文南詞,就像黃梅歌不能代表黃梅戲,《說唱臉譜》不能代表京劇一樣。文南詞說唱是目前舞臺上最實用的節(jié)目,但這只是對文南詞曲藝階段的傳承,我要強調(diào)的是,被列入非遺名錄的文南詞是一個劇種,它是需要分行當演故事的。毫無疑問,文南詞音樂和曲藝的創(chuàng)作,依然是推介文南詞,擴大其影響的重要手段,但它們都只能是錦上添花,而無法替代繅絲織造。由于長期沒有專業(yè)的文南詞劇團,這些年幾乎所有的文南詞戲都是黃梅戲演員唱的,曾經(jīng)有人向我推薦吳瓊的《借衣》,我用文南詞去搜怎么也搜不到,用黃梅戲一搜就找到了。我們最引以為傲的大戲《楊馥初》,最初的版本《布衣青天》就是作為黃梅戲中引進文南詞唱腔的一種藝術(shù)嘗試,F(xiàn)在的的版本已經(jīng)是冠名文南詞了,我沒有親自看過,但我問了一下看過這本戲的八十三歲的老母親,老人家說:“也有滴文南詞……還不是黃梅戲?”——我母親的話不能算數(shù),她是個老糊涂,能生出我這樣一根筋的兒子,她智商肯定有問題!
我想說,決定一個劇種特質(zhì)的因素有很多,唱腔只是一部分,何況還存在一個聲腔面貌的問題。2000年春晚上京劇名家尚長榮先生反串了一把歌手韋唯的《愛的奉獻》,怎么聽都去不了銅錘花臉的面貌。黃梅戲中有一段《紅梅贊》,其音樂顯然取自歌劇《江姐》,但經(jīng)過黃梅戲藝術(shù)家歸化以后,再也沒有歌劇的味道,完全是淳淳的黃梅戲韻味了。民歌《孟姜女》腔調(diào)很多劇種里都有,但評劇是評劇的味道,黃梅戲是黃梅戲的味道,宿松文南詞則直接將其融入到自己的主腔四板中了。有人說,黃梅戲和文南詞的發(fā)聲方法一致,都是用本嗓。其實文南詞原來并不是用本嗓唱的,松巒文南詞戲班第一代藝人全是男性,生角、旦角全部都是用小嗓,老藝人稱“窄口”,這和京劇是一致的。一直到五十年代,雖然有女演員加入了,但能不能唱“窄口”依然是主角和龍?zhí)自诔ι系姆炙畮X。我們今天聽到的本嗓,老藝人叫“通口”,那已經(jīng)是該劇種沒落之后無奈的選擇了。還有說白,文南詞號稱“京劇尾”,它的生、旦、末角都是使用帶有宿松地方色彩的京白,丑角則直接用宿松方言。加之該劇種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從沒有去安慶等城市的經(jīng)歷,直接套用安慶官話做說白,顯然毫無由頭。更要命的是,那些唱了幾十年文南詞的老藝人現(xiàn)在都因為學(xué)不會黃梅戲的說白,已經(jīng)面臨將自己傳承了近百年的文南詞淪為歪門邪道了。
文南詞是藝術(shù)叢林法則中的失敗者,它一直在黃梅戲這棵參天大樹下被屏蔽了陽光雨露,而黃梅戲則風頭強勁大殺四方,不單湮滅了宿松文南詞,連鄰省的文曲戲也未能幸免,相當一段時間里武穴市和九江市都將自己的市級文曲戲劇團改為黃梅戲劇團了。不過,隨著兩市將文曲戲申報為非遺項目,他們投入了更大的精力來傳承和發(fā)展自己的地方戲。特別是武穴市,曾為《草鞋縣太爺》的創(chuàng)作投入100萬元資金,2013年又為《漁鼓聲聲》的創(chuàng)作投入98萬元,有興趣的朋友還可以在網(wǎng)上搜一下武穴市《關(guān)于公開選拔文曲戲研究院學(xué)員的公告》。
照說,我們宿松縣政府也很重視文南詞,但為什么投入那么多挖掘整理的人力卻看不到成效呢?其實,從1958年起,我們就開始把文南詞的根從鄉(xiāng)土壤中拔出來了,三人小組在縣劇團,只是開始范唱記譜有點事干,后來基本上就沒有什么事了,他們幾年時間在縣劇團從來沒有唱過一出文南詞的戲。長期以來,我們把一門民間藝術(shù)變成一門學(xué)術(shù)了,把文南詞的聲腔從舞臺上搬到紙張上了。在對待文南詞和黃梅戲的關(guān)系上,我們自覺地借用了美國推行民主政治的法則:一切“低劣的”“落后的”都要服從“優(yōu)秀的”’“進步的”。文南詞還需要什么身份?你只管乖乖地跟著黃梅戲混就行了!
突然想起《聊齋志異》里的一個小故事:尚書之子孫禹年有一個朋友,派人給他送來幾尾當時很名貴的觀賞魚(朱鯽),下人送到公子手上時,魚全死了。孫禹年依然笑著賞了下人酒食,并把這魚煮了幾條給他吃。朋友聽了匯報后,知道事情辦砸了,罵下人做事不力,下人卻揚手力辯曰:“我固陋拙,遂以為非人也!登公子門,小心如許,猶恐筲斗不文,敬索盤出,一一勻排而后進之,有何不周詳也?”意思是說:“我本來就沒有見識,笨拙,所以你不把我當人!到公子家去,我特別小心,還怕用小水桶(筲斗)裝著不體面,特別要了一個盤子,一個一個排得整整齊齊送過去,有什么不周詳?shù)哪??/font>
哎——文南詞這條魚早已從水桶里撈出來裝在黃梅戲這個精美的盤子里了!
2016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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