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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感激的國家永遠銘記
（一）
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訪華，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其實，更引國人關注的，則是在其出訪結束后韓國媒體的一則報道：6月29日，樸槿惠會見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延東時，提出在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60周年送還韓國軍方管理的360具中國軍人遺骸。此前，韓國政府一直將中國軍人遺骸安葬在坡州市的朝鮮中國軍人墓地。
這則出口轉內(nèi)銷的新聞，引起軒然大波。
在中國軍人海外墓地中，位于韓國的這個墓地是相對比較尷尬的一個，因為，他們安葬于“敵國”的土地上，他們甚至曾被作為反面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去年，我曾代表我所供職的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和國家相關職能部門談起過此事，希望通過民間外交的方式，接回這些埋骨異域的士兵，得到對方的肯定和默許，因為從他們的角度分析，如果以國家的名義去交涉，一旦碰了釘子，面子事小，事情可能會被無限制地擱置。
就在一個多星期前，我還在北京和一位企業(yè)家談捐助，希望他能為這個項目的開展提供前期的經(jīng)費支持。甚至我們規(guī)劃，如果韓國拒絕，我們可以把朝鮮拉進來，以三方交換的方式，接回這些士兵的遺骸。
沒想到，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均沒有邁出實質(zhì)性的一步時，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主動提出返還中國軍人遺骸。從網(wǎng)友的評論，可以看出中國官方的措手不及。顯然，中國方面并未做好準備。這種準備，包括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
（二）
和韓國總統(tǒng)提議歸還中國軍人遺骸類似的一則新聞正在發(fā)酵。中國遠征軍仁安羌大捷中的202位陣亡將士，將魂歸故里，他們的總靈位安放儀式，將于7月7日在湖南衡陽的南岳忠烈祠舉行。71年前，他們?yōu)楸Ｐl(wèi)國家出征緬甸，在仁安羌為解救英軍的戰(zhàn)役中犧牲。
仁安羌戰(zhàn)役的英魂歸國，是由美籍華人劉偉民先生發(fā)起，劉偉民的父親劉放吾，曾是參加仁安羌戰(zhàn)役的中國遠征軍新38師113團團長。從緬甸的戰(zhàn)場回到湖南的老家，這些英魂走了71年，帶路的，也只是當年長官的兒子。這些為國犧牲的士兵，并沒有等到一個期待已久的國家儀式。
和中國軍人在韓國墓地的尷尬相比，中國軍人在緬甸的墓地則多少有些悲涼。1942年，中國遠征軍為抵御日寇侵略，出征緬甸，至1945年初在緬甸戰(zhàn)場的全面勝利，約有10萬將士再也沒有回家。遺憾的是，這片灑滿中國軍人鮮血的土地，對大多數(shù)國人來說，依然是一片陌生。
當年參加戰(zhàn)斗的老兵回憶，當年每打完一仗，將領們都要吩咐把陣亡官兵的遺體仔細收攏，且留下傷兵看守陵墓，“等戰(zhàn)爭勝利了我們再來接你們回家�！比欢瑧�(zhàn)爭勝利了，但是另一場接踵而至的內(nèi)戰(zhàn)，讓將領們自身難保，更無暇顧及這些沒有回家的兄弟。
隨著內(nèi)戰(zhàn)的結束、新中國的成立，那些為國家犧牲于緬甸的亡靈，回家的路途因為政治的偏見而更顯渺茫。更為凄慘的是，在上個世紀60年代，敗退緬甸的國民黨殘軍打敗了緬甸政府軍，一氣之下，緬方將所有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墓地夷為平地，尸骨棄于荒野。
如今，當年的墓地已看不出任何痕跡，原址上已經(jīng)修建了學校、民居區(qū)等。一位在此居住的緬甸人，曾經(jīng)告訴我們，每到下雨的時候，她就能聽到打仗的聲音，“那是你們中國人的亡靈沒有得到安息�！�
（三）
在緬甸的仰光，當年一同和中國遠征軍作戰(zhàn)的英軍，有三個墓地。這些墓地由英聯(lián)邦戰(zhàn)爭墓地委員會管理，在其官方網(wǎng)站上，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英國國家一級財政撥款機構，其宗旨是“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應該被用真名和墓碑或紀念碑銘記”。
英國前首相安東尼·艾登的兒子西門·艾登就是在緬甸戰(zhàn)場上犧牲的一名空軍，也安葬在這個墓地。墓地的管理者奧斯卡帶我們來到他的墓碑前，讓人驚訝的是，從墓碑上，根本看不出這是一位首相的兒子。奧斯卡解釋說，“在戰(zhàn)場上，每一個士兵，都是為了他的國家和人民在戰(zhàn)斗，他們的犧牲都是平等的�！�
令人感慨的是，在這里還有很多無名英雄的墓碑，在本應刻著姓名的地方，寫著一句：KNOWN UNTO GOD（他的一切上帝知道）。
更令大家感到震撼的是，一個墓地竟然會建得如此美麗，綠油油的草坪上，綴滿了黑色的方塊墓碑，整齊排列，猶如他們走上戰(zhàn)場時的隊列，似乎，他們從未死去。
而戰(zhàn)敗者日本，從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多次前往緬甸尋找陣亡的日軍士兵遺骸，并在他們殞命之處，修建了無數(shù)的紀念碑。在實皆省自敢山頂部，日本人在修建的一座佛塔的底座上，刻滿了陣亡的日軍官兵的名字；在一座碑的碑文里，還有763頭軍馬戰(zhàn)死的描述。
2012年年底，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前往緬甸，專程前往日本人墓地祭拜。
而在2011年12月，美國國務卿希拉里訪問緬甸時，將尋找美國在二戰(zhàn)時失蹤的軍人遺骸，作為一項重要議題。沒想到，50多年之后，美國重返緬甸，在隔絕了半個多世紀的高層會晤中，竟然沒有忘記他們的普通士兵。
（四）
1993年，美國就曾和中國達成協(xié)議，將在1943年駕駛貨機墜毀喜馬拉雅山的三名美國飛行員的遺骸運回美國本土，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克林頓告訴美國人：“我知道我們的政府、我們的國家對失蹤人員家屬有一個莊嚴的義務，那就是盡我們所能幫助他們找到答案以及內(nèi)心的平靜�！�
同樣是克林頓，在2000年訪問越南時，他再一次告訴美國人：我將成為1969年以來首次訪問越南的美國總統(tǒng)。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們已經(jīng)逐步與越南關系正�；�，這個過程基于一個優(yōu)先考慮的事項——盡可能充分掌握東南亞美國戰(zhàn)俘和失蹤美國人的情況。我本次之行日程的最重要問題是繼續(xù)在這些議題上開展合作，同時開啟與越南關系的新篇章。
在很多的場合，美國總統(tǒng)都會闡述美國國家與士兵達成的神圣契約：如果他們被俘，在戰(zhàn)斗中消失，或者戰(zhàn)死沙場，我們要盡我們所能找到他們并且把他們帶回家。
所以，當你知道了美國和朝鮮達成的惟一一個協(xié)議，是尋找韓戰(zhàn)時失蹤的美軍遺骸時，你或許不會再感到驚訝。
“一個感激的國家永遠銘記！”這句鐫刻在發(fā)給上千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退伍軍人的獎章上的話，被多位總統(tǒng)在阿靈頓國家公墓前提及。
其實，美國對待軍人的態(tài)度，也是有過很多的波折。
爭議最大的當屬越戰(zhàn)。1974年，總統(tǒng)福特在阿靈頓的講話中就提到，“據(jù)說，越南沖突中被忘記的人就是服役的人。他們是那一代人中默默的英雄。往往那些未能盡責的人壟斷了標題新聞，扭曲了他們那一代人的形象�！�
但是，不管對戰(zhàn)爭本身的爭議如何激烈，美國從國家層面對士兵的關注并沒有停止�？偨y(tǒng)福特就明確表示，“我打算保證讓默默的英雄——越戰(zhàn)時期默默勇敢地服役的六百五十多萬美國人——不會被忘記�！�
（五）
在美國有100多個國家公墓，首都華盛頓波托馬克河邊的阿靈頓國家公墓最為著名，長眠于此被視為安息者的光榮。幾乎每一個美國士兵，把死后能安葬于此看作是最大的希望和榮耀。
查閱阿靈頓國家公墓的資料，更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下葬于此的第一位士兵，竟然是南軍的一名戰(zhàn)俘。戰(zhàn)敗方，戰(zhàn)俘，在我們傳統(tǒng)的價值觀中，這些標記更多地是和恥辱聯(lián)系在一起，更不會成為國家的英雄。
2009年2月，我在緬甸曼德勒采訪二戰(zhàn)后流落于此的中國遠征軍老兵韓天海時，他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他要告訴我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他曾經(jīng)被日軍俘虜，后來是他乞求日軍，加之他當時僅有15歲，才免于被殺。作為一名中國人，我能理解韓天海的糾結，我更欽佩他將這個本可以帶進墳墓的秘密告訴一個來自祖國的年輕人。后來，當我告訴韓天海，我依然認為他是一個國家英雄，而且很多中國人都會這么認為時，我可以明顯地覺察到他臉上的欣慰。
曾參加飛虎隊的二戰(zhàn)老兵陳炳靖也做過日軍的俘虜，在被押期間，同室的美國士兵不停地告訴他，一定要想盡千方百計活下來，即使是透露一些軍事機密，這些在美軍都是被允許的方式。讓陳炳靖感慨的另一件事情是，在他被俘后，美國飛虎隊立刻通知了他在美國的干媽和女朋友，而中國軍隊，從來沒有試圖告知他在福建的家人，他的家人以為他已經(jīng)犧牲，甚至為他開了追悼會。
這樣陰差陽錯的事情還有很多，總是讓人生出許多的感慨和唏噓。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的中國軍人中，至今還有3萬多人無法落實當時所屬的部隊；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犧牲人數(shù)，連最權威的二戰(zhàn)史研究專家也說不清楚，甚至連萬位數(shù)都精確不到；還有一些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士兵，他們的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安葬在哪個烈士陵園。
（六）
中國公眾了解美國，更多的是從好萊塢，尤其是一些戰(zhàn)爭題材的影片。《拯救大兵瑞恩》就是這樣一部片子。讓中國公眾感到驚訝的是，美軍竟然為了找到一名在前線打仗的普通二等兵，把他送回母親的身邊，派出了8名士兵深入敵占區(qū)。
《集結號》則被稱為中國版的《拯救大兵瑞恩》，47名戰(zhàn)士因為沒有聽到撤退的集結號，死守陣地全部陣亡，幸存的連長谷子地在多年之后為了給兄弟們討個說法，開始艱難的尋找。
兩部影片，一個讓人感到的是溫暖，一個則是辛酸。但之所以都引起了巨大的共鳴和反響，則因為他們展現(xiàn)了一個共同的東西：尊重人性，尊重生命。
強大的好萊塢，不僅把美國的價值觀輸送到全世界，影響了無數(shù)的人，還賺得盆滿缽溢。我想，這其中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好萊塢影片在技術手段上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它所展現(xiàn)的這種尊重人性、尊重個體生命的價值，適合于全人類。
而這種價值，我們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深深地植入美國的每一個細胞�！�9·11”十周年時，美國在紀念活動中，逐一念出每一個遇難者的名字；而在廢墟中發(fā)現(xiàn)的兩根肋骨，經(jīng)過DNA鑒定，確認屬于當時遇難的一位空姐。
也正是這種對個體生命的尊重，造就了美國的強大。
美國影片《護送錢斯》講述的是美國軍方將犧牲在伊拉克戰(zhàn)場上的下士錢斯的遺骸運送回美國本土的故事，這具已經(jīng)沒有知覺的遺骸，在回家過程中所受到的禮遇，讓人落淚。而錢斯的母親，在看到已經(jīng)犧牲的兒子回到家鄉(xiāng)時，除過悲傷，還有一臉的榮耀。
“明白告訴自己的官兵，國家從來沒有也不會忘記和拋棄你們�！边@是影片中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臺詞。
用至高國祭去緬懷那些為這個國家犧牲的士兵，其實是告訴旁觀的生者，這是一個有擔當且值得你去為之付出生命的國家。
（七）
埋葬在韓國的中國軍人，犧牲于個世紀50年代初，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爭議在近年來甚囂塵上，勝與負，對與錯。包括官方一直不承認正式出兵朝鮮，去的只是“中國人民志愿軍”。但這些，都不應該阻斷這些個體士兵回家的路，都不應該抹殺他們的功與績，他們的出征是為了響應的國家的號召，他們是士兵，他們還是一個母親的兒子，或者一個孩子的父親。
從抗戰(zhàn)，到內(nèi)戰(zhàn)，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經(jīng)歷的抗法援越、抗美援朝、中印、中蘇珍寶島、抗美援越、抗美援老、中越、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等戰(zhàn)爭，無數(shù)中華兒女為國獻身，再也沒有回家。他們的亡靈或依然在異域的上空飄蕩，或在荒蕪中彷徨，甚或尸骨無存、姓名無著。
歷史日漸遠去，政黨交替，敵人可能成為盟友，但是對于個體士兵來說，他們永遠都應該是這個國家的英雄，我們可以反思戰(zhàn)爭，可以重新審視歷史，但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個體士兵，不應該承擔戰(zhàn)爭的罪與罰，不應該成為政治輪回的炮灰。就像美國不會因為承認了越戰(zhàn)的錯誤而放棄對越戰(zhàn)老兵的優(yōu)撫，就像日本可以為二戰(zhàn)而謝罪，但永遠不會放棄對靖國神社的參拜。
戰(zhàn)爭離不開政治，但如果僅僅成為政治的手段，那無疑將會是人類的災難。當我們把視角放到那些大的戰(zhàn)爭背景下的個體士兵的命運的時候，我們對戰(zhàn)爭的反思和評價或許才會更加客觀，我們或許才會以更高的格局來看待人類文明的進程。而緬懷這些為國犧牲的士兵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人類的永久和平。
當韓國總統(tǒng)主動提議送回中國志愿軍的遺骸時，我們是否也能允許日本人來尋找他們的士兵的遺骸。
“老兵回家”活動是由我所供職的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發(fā)起的一項公益活動，旨在幫助那些因為戰(zhàn)爭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老兵，回家與親人團聚。五年來，已經(jīng)有流落在緬甸、泰國、越南以及云南邊境的近40位老兵，與失散長達70年的親人團聚。在活動的開展過程中，也有質(zhì)疑，有人說這些老兵有很多參加過內(nèi)戰(zhàn)，手上沾滿了“人民的血”，有人說他們中間有很多是戰(zhàn)場上的逃兵或戰(zhàn)俘，不值得憐憫。我說，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我們關注的唯有人性。
（八）
“老兵回家”這場由民間組織的公益活動中，我們欣喜地看到，共產(chǎn)黨的現(xiàn)役軍人向國軍老兵敬禮的場面；我們看到還一直認為父親是“反動軍官”的兒子，在父子分離60多年之后再次重逢時，終于喊出一聲“爸爸”；我們更高興地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歷史的輪廓日漸清晰之時，加入關懷老兵的志愿團隊，用行動來反思和救贖。
這場以人性關懷為核心的公益活動，已經(jīng)跨越了政治的隔閡以及親人之間的歷史創(chuàng)傷。
也有人質(zhì)疑，這是國家應該做的事情，你們?yōu)槭裁磿プ�？我會反問：國家是誰？國家，不僅僅包括政府，還包括每一個公眾。在歷史責任中，誰都不能缺席。
在緬甸仰光的英軍墓地，2011年3月，我們一行六人來到這里考察，墓地的管理者奧斯卡看到我們，馬上迎上前，一番對話耐人尋味：
“請問你們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
“我們是中國人�！�
“中國臺灣？”
“不，中國北京�！�
“你們是來旅游，還是在這里做木材生意？石油生意？”
“我們是來找老兵的。”
“噢，你們知道嗎？這里面埋葬的有英國本土的士兵，還有緬甸、澳大利亞以及非洲的雇傭軍，幾乎每個士兵的親人或者他們國家的人，每年都會來看望他們，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
……
一個感激的國家永遠銘記！這是一句讓人眼熱又心生妒忌的話。
但畢竟，像媽媽一樣的韓國未婚女總統(tǒng)，給了我們一次機會。
不管是幸存的老兵，還是已經(jīng)為國捐軀的遺骸，他們的回家，也是這段歷史的回家，更是人性的回家。我們期待著，沉寂于三八線以南的360具中國軍人的遺骸，當他們回家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不僅有他們的親人，還有血紅的國旗，以及國家的領導人。以國家行動迎接英雄回家，這或許才是中國夢的開始。
一個國家的強大，無關于GDP，更無關于飛船上天抑或奧運會的成功舉辦，而是緣于對生命的俯首尊重，對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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